拳练千遍 其理自见
李可染画艺语录(伍)
笔法最根本的规律有五:
一平:线条最根本的一条要平。古人讲,「如锥画沙」,是说力量基本上要平均,处处有力,不能忽轻忽重。
黄宾虹讲过他自己学书的故事:他小时候有一个书法家看望他父亲,他要求书家讲述书法要点,那个画家叫他写个字看看,黄宾虹就写了一个「大」字。书法家当时把纸翻过来看看说:「你没有写「大」字,只是点了五个点。」
跳跃的线,只有起笔落笔透过了纸背,其它笔划都浮在纸上。起落笔太重,行笔太轻,力量悬殊,形成线条的空虚,画家把这叫做系马桩。像两根木桩中间栓一条绳,两头实,中间虚。「系马桩」是笔法的大忌。
二圆:线条要圆,要善于画有弹性的曲线。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形象是「十曲五直」。树无寸直。作画从直线开始是对的,但最后应当以曲线表达,古人讲「如折钗股」,是说好的线条,笔划要圆,用笔也要圆,要充满弹性。
三留:中国线条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留。它是中国画的三昧境界。留,就是收得住。
唐代怀素习草书极勤,积笔成冢,后来他走访颜真卿,颜真卿对他的字极为赞赏。说他的线如折钗股,怀素说,「折钗股何如屋漏痕!」表示了他对颜真卿书法线条的极高评价。
「屋漏痕」的意思就是线条要控制到每一点,积点成线。齐白石的线条就处处控制,完全是主动的。用笔不能像骑自行车走下坡路似地直冲下去,也不能像溜冰似地滑了过去。这种用笔看似痛快,实则流滑无力。
控制毛笔非常重要,要使笔成为艺术家的神经末梢一样。
要做得笔主。
四重:中国人讲究笔如高山壑石,不是轻飘飘的。中国大画家的作品无不厚重,稳、准、狠。
黄宾虹、齐白石用笔都很重。黄宾虹用紫毫作画,落笔有声,远听如闻刮须。他说行笔最忌轻浮顺划,笔重遇到纸的阻力,在纸上摩擦,沙沙作响,古已有云,唐人有句诗「笔落春蚕食叶声」。黄师笔力雄强,笔墨功力达到很高的境界。
五变:线要有顿、挫、轻、重,笔要有提、顿、方、圆。平、圆、留、重之中产生很多变化,但是,一定要在平的基础上变化。《瘗鹤铭》、《郑文公》碑是圆笔,多提、中含。方笔则多顿、外拓。前人归纳「十八描」,基本上只有两描,铁线描,兰叶描。铁线描,就是「如锥画沙」,力量平均、无提、顿、轻、重等变化的描法。如东晋顾恺之的描法。兰叶描,就是在力量平均的基础上有轻、重、提、顿、转折等变化的描法,如唐代吴道子的描法。
墨法
笔墨是难分的,用墨好,多由于用笔,不善于用笔而能用墨好则很少见。
好的笔墨在于苍润。黄实虹形容说,「干烈秋风,润含春雨」。所谓腴润而苍劲,达到了对立统一,这是长期磨练而成,很难用简单几句话表明。粗浅说来,笔内含水不太多,行笔涩重有力,因而能把笔内水分挤了出来。这是我的一点体会,当然不能说这就是全部奥秘。杜甫诗云:「元气淋漓幛犹湿」,这是对水墨画的一个很高的要求。
墨中的水分不宜太多,而笔墨得法,画面就产生水墨淋漓的效果。笔内水分过多,用笔又不能控制,使墨漫漶漂浮纸上,成为浮烟涨墨,画面物象泡松滑腻,失去骨力,是一大病。所谓用墨的变化应是微妙的变化,局部的变化不能太大。如果笔笔都求变化,就会使画面「花」、「乱」,破坏了整体,失去大效果。
齐白石画虾,基本上用一种墨色。通过用笔的顿挫、轻重,产生虾体透明、关节伸缩而有弹跳力的活泼新鲜感和微妙变化。八大山人,极强的整体效果,极细微的变化,统一和谐,浑然一体。大家手笔,用墨少有忽浓忽淡、浓淡悬殊的地方。墨法,一般讲「七墨」:浓、淡、泼、破、积、焦、宿七种。
我主要讲讲「积墨法」。「积墨法」往往要与「破墨法」并用。画浓墨用淡墨破,画淡墨用浓墨破,不要等墨太干时反复进行。最重要的一点是整体观念强。何处最浓,何处最亮,何处是中间色,要胸有成竹。
画山水要层次深厚,就要用「积墨法」。积墨法最重要也最难。宣纸上画第一遍时,墨色活泼新鲜,积墨法是要层层加上去:不擅此法者一加就出现板、乱、脏、死的毛病。
黄宾虹最精此道,可以加到十多遍,愈加愈觉浑厚华滋而愈益显豁然光亮。黄宾虹常说「画中有龙蛇」,意思是不要把光亮相通处填死了。加第二遍不是第一遍的完全重复。
有时用不同的皱法、笔法交错进行,就像印刷套版没有套准似的。笔笔交错,逐渐形成山水景物的体积、空间、明暗和气氛。古人讲笔墨,「无起止之迹」。因为客观事物都是浑然一体,没有什么开头完了的痕迹。书论又讲「无笔痕」,看来颇为费解。这并不是说:画法工细到不见笔痕,抹平笔触,而是说笔墨痕迹要与自然形象紧密结合,天功造化一体,笔墨形迹已化为自然。画家有了笔墨功夫,下笔与自然物象浑然一体,笔墨腆润而苍劲;干笔不枯,湿笔不滑,重墨不浊,淡墨不薄。层层递加,墨越重而画越亮,画不着色而墨分五彩。笔情墨趣,光华照人。
笔法、墨法,是我国历代画家、画家在长期实践中为我们留下的一部分宝贵遗产,极其丰富,我们必须珍惜,慎重分析研究,深入探讨。
艺术道路
高品德、正道路、强毅力、知谦虚、识方法,对于一个画家来说,这是最根本的五条,或者概括地说,是「五要」。
高品德
持正者胜,容邪者殆。天下学间,为知谦虚、走正道而强毅力者得之,机巧人不可得也。
有个青年叫我写几个字,我写了「实者慧」三个字,意思是投机取巧不行。有个朋友去见齐白石,回来后我问他对齐白石有何印象?他说我乍看他像个傻子。常言道:「大智若愚」。真正聪明的人都是老老实实的,世界上对人类杜会有贡献的人都是老老实实的人。艺术,来不得半点虚假。
中国艺术有一个最了不起的传统,是讲人品与画品的统一。人品不好,画必然不好。一个人只求名利,必然作假,讨好,欺骗。必然嫉贤妒能,整天想着压人家,必然有状元思想,总想自己什么都第一。德、智、体、美,总要放在第一位。说实在的,没有一个沽名钓誉的人能得到真正的荣誉的。名誉的评价在于人民,在于历史。
屈原写《离骚》,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,是为了什么名利么?居里夫人做科学实验失败了那么多次,最后发现了镭,人家颁给她勋章,她把勋章拿给小孩子玩,很看轻这些东西。一个人完全没有一点邪念,是不可能的,但一定要克服邪念。艺术家有几个条件,最重要的是方向。方向包括艺术家的人生观与世界观。方向之中,一定要有生活,要全面深入了解生活,要对生活有极其强烈的感情;其次是天赋;第三是技术,造型能力很重要,不应一概否定素描;再一个方面是意匠。中国人讲「大匠手笔」;能「化腐为神奇」,这光靠造型能力是不够的。我们学画,品德占第一位。还应当有哲学家的头脑,科学家的毅力,诗人的感情,杂技演员的技巧。
正道路
深入学习传统,深入认识生活,全面的艺术修养,这三方面很重要。真正的学术可以说没有什么奥秘,它不是宗教,正确的道路就是奥秘。对于一个画家来说,第一要有个正确的道路。
什么是正确的道路呢?我以为现实主义的道路是正确的道路。一个画家要坚持现实主义的道路,就要认真学习两本书:第一是要精读大自然、社会这本书,要真正深入客观实际,第二是要精读传统这本书。我常说,人离开了大自然(包括社会),离开了传统,就不可能创造任何东西。我希望大家认真读过这两本书一大自然和传统这两本书。这是任何人永远也读不完的两本书。
大自然和社会,包罗万象,无穷无尽,上自天文,下至地理。传统包括古今中外,包括一切间接的经验。人离开了客观世界,不能创造出任何东西。传统是自有文化以来数干年亿万人智慧的结晶。不接受前人的经验是愚蠢的,拒绝传统就是让自己退化到原始野蛮人的地位。大自然是更无限的,是永远探索不尽的。传统与大自然相比是微乎其微的。不学传统,是愚昧,学习传统,不去学习大自然和社会,那也是最蠢的。
我们对待传统的态度是尊重而不迷信。传统要尊重,但学传统不能认为是到了顶点。到生活中去是第一位的,传统是第二位的。传统(包括传统技法)是否对,还要到生活中检验是非曲直,吸收其精华。
我劝大家认真学习传统,认真到生活中去,发现前人末发现的东西。离开生活,离开传统,你的想象力等于「零」,不可能有任何创造。杜甫说:「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。」他把他的「下笔如有神」放在「读书破万卷」这个前提上,放在传统上,当然,他还同时具有丰厚的生活基础。
强毅力
艺术道路上是没有快捷方式可走的,一个人要想取得一点成绩,就必须踏踏实实地学习,下苦功夫。「天道酬勤」。那种靠耍嘴皮子、靠投机取巧的人,是不可能达到艺术顶峰的。即便是名嗓一时,也不会长久。大艺术家所练的苦功是别人看不到的。珍贵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廉价获得。仗恃自己的天赋是画不好的。练苦功要如下十八层地狱似的咬紧牙关、苦学苦练。成就的高低在于过关的多少。遇到难关闯不过去,要冷静,分析原因在哪里,找到原因,再努力去解决。人是有惰性的,就怕碰到困难,一碰到困难就回避。我们要警惕自己最怕的那一环,自己不能进步,正是那一环拉了后腿。只有勇敢地克服它,才能前进。「等待」是不行的。
我在中国画方面,做一点革新工作,保守派反对,虚无派也反对。艺术道路是崎岖不平的,「七十二难」是必然的。因此,我刻过一方图章「七十二难」,来激励自己和困难作斗争。
知谦虚
学习的最大障碍是骄傲自满。骄傲自满是浅薄无知的表现。艺术的道路是漫长的,比方说,有几千里的路程,有人走了十里二十里就停下了。自觉不得了,很骄傲。骄傲的实质是无知。孔子说:「知之为知之,不知不知,是知也。」又说:「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。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」看来孔子是知谦虚的。这是我们治学、治艺的态度。文化钜子,大学者、大艺术家都很谦虚。达.芬奇是文艺复兴的领袖,是美术界的「圣人」,他除了美术,还在建筑、物理、化学等很多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。但在临死时还说:「我认我一辈子没有做完一件事。」这是伟大而崇高的人格和智慧。总觉得自己了不起,是最愚蠢的。
识方法
循序渐进,是治学方法的秘诀。
躐等,图快,第二级没落脚、就登第三级,加法没学、就来除法,学序混乱,是造成很大困难,造成一生进步障碍的重要原因。
只有当一个人对一种事物求得全面理解,知道它的整体规律以后,才有可能触类旁通,有举一反三的能力。
集中一点,各个击破,是最有效的学习方法。一个图钉,一按就钻进去,站住了,就是因为力量集中。阳光聚在焦点上,一下子就着火了,也是因为热量集中。
什么叫聪明?聪明就是听得清,看得明,对客观事物认识得比较清楚,很重要的是注意力集中。这就牵扯到治学方法。大杂烩、小拼盘的方法都不是好的方法。聪明人就会集中精神。注意力高度集中,就像图钉,一按就钻进去了。
要天天做总结,总结自己的优缺点,最主要的是自己的缺点。缺点是一个人发展的最大阻力,没有缺点的人,开天辟地以来没有过。人无完人,这是很对的,如果一个人任何缺点都没有,人就真的「完」了。因为人是在不断地改正自己的缺点中前进的。总结就是为了改正自己的缺点,人走路,两只脚,一前一后,要不断抬起后面那只脚,也就是在不断地纠正方向,才能够前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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